漫游者

墓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

狮群中的狼 17

第十七章 荣誉与失去

 

回到君临,詹姆变成寄居自己身体里的幽灵。他骑马进入大门,穿过大厅,一路飘啊飘,飘到父亲的的首相大楼。


詹姆完全不想见父亲。他早就料到父亲的反应,甚至已经在红堡里感受到弥漫的失望,令他浑身不自在。当时,詹姆让乡绅报喜不报忧,没有把断手的噩耗告诉他。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,现在父亲肯定知道了。红堡里估计人尽皆知了吧。


即使心里一千万个不情愿,他还是走上了楼梯,默然接受自己不成器的事实,想象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。至少,布劳恩爵士帮他找回了剑;至少,他还拥有那珍贵的礼物。但,剑再锋利再美丽又何用?他再也拿不起剑,再也无法感受挥剑的快感了。如今,宝剑给他简直是暴殄天物,无异于腰间的装饰品。天,要是此生无法再战,不如入土为安。


进入房间时,父亲独自在书桌前写信。他每天要写几封信?詹姆想道。有右手的话,写信是件愉快的事。
  

父亲抬起头,陷入长时间的沉默。他确实不需要说什么。只消一眼,詹姆便能感觉到他那沉甸甸的期待,如泰山压顶。他咬紧牙关,心跳加速。


“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。”泰温问。“军医没有好好给你诊治么?”


詹姆点点头。“他去除了腐烂的部位,用火消了炎。我没事,只是找不回手。”
  

泰温把羽毛笔放下。“詹姆——”

 

“别。”詹姆咕哝。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‘詹姆,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? 为什么不用耐力战?你就不会等等吗?这是自作自受,詹姆。’”

 

“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,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?”


“我不知道。我做事不问为什么,做就是做了。”詹姆摇摇头。“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?事情已经发生。”
  

“哈。斯坦尼斯死了,你也失去了手。”泰温说。
  

“斯坦尼斯死了。”詹姆重复道。“史书上会记载这事吧?也许我弑君者头衔尚未盖棺定论。”
  

“这就是你鲁莽出击的原因?为了寻回荣耀?”父亲的声音充满了鄙夷。
  

“我的荣誉早就无可挽回。你很清楚。 ”詹姆炸毛。“不,我并非为了荣耀,我不在乎荣耀。”


“那你到底在意什么?”泰温猛地起身。“成为御林铁卫的那刻,你就放弃了家族使命。不在乎名誉、荣耀、权利......你有在乎的东西么?”


“我在意手里的剑,”詹姆凄然假笑,“而如今......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  

泰温暗自咒骂了一声,绕过书桌。“你失去的只是一只手,而不是你的脑子。轻言放弃的人不配当我儿子。”詹姆避开父亲炽热的目光,死死盯着靴子上的泥渍。“看着我。”


詹姆没有转移视线,他做不到。刹那间,他无法直视父亲的双眼,面对里头汹涌的情绪。
  

“詹姆,看着我。”泰温一手扶上长子的脸颊。詹姆木然遵从指示。泰温总有让孩子乖乖听话的本事。“你是我的儿子,是凯岩城的兰尼斯特。就算失去了四肢,也得昂首挺胸活着,不能做丧家犬。明白吗?”


詹姆无言以对,只能点头。
  

“很好。”泰温拉开距离。“你有点苍白,找派席尔派席尔大学士看看。”
  

詹姆再度点头,飘出房间。
  

他没有去找派席尔。他先幽灵一般飘向提利昂的房间。弟弟房间里必然有他迫切所需的美酒。他出现在门口时,提利昂有点不知所措,跟平时口若悬河的样子大相径庭。弟弟试着不去触及眼前沉重的话题。詹姆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、如踏薄冰。是啊,对一个在战场上失去自我的哥哥要说些什么好?詹姆自己也没有头绪。
  

“你脸色太差了,詹姆。你是不是不舒服?”提利昂问。“去看看派席尔吧。”

 

詹姆随口应承下来。他喝得头昏脑胀,然后浑浑噩噩从提利昂身边溜走。
  

他没有去找派席尔,潜意识到瑟曦那去。不,没有找到她,而是走向她。他在她门口流连徘徊,却仿佛有隐形屏障走不进去。她眼里的失望和责怪会彻底压垮他。脆弱的精神再也无法面对她的怒火。疼痛的双肩受不起此等重量。父亲的失望、弟弟尴尬的沉默,瑟曦......他的世界分崩离析,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悄然倒塌。
  

头痛欲裂中,他飘向城堡的其他地方。不知不觉来到一间空气通畅的大房间——艾莉亚史塔克的训练室。

  

史塔克女孩在里面,两个侍卫在门口守着。当他漫步而入,他们没有拦住他。她灵巧地握着那根细长的剑。骤然往前一砍,突然后退,与隐形敌人斗智斗勇。她的右手打着吊带,但丝毫不为所动。毕竟,她是左撇子。詹姆瞬间羡慕死她了。
  

艾莉亚眼角余光注意到有人,转身面向他。“詹姆爵士,”她眼神跳跃到他右手的残肢。“我听说了......这......”


“听说什么?”他问。低头望着不存在的手。“哦,这个么?我好像把它弄丢了。”他跌跌撞撞走下阶梯,觉得有点头重脚轻。“别管我,继续练啊。今天我可无法奉陪。要知道,我不是左撇子。”


艾莉亚谨慎地审视他,眸里有丝丝怀疑。她有奈德史塔克的眼睛。他讨厌这双眼睛。这双眼睛充满对他的藐视和厌恶。
  

“停下。”他小声说。
  

“什么?”艾莉亚问。

 

“别用你父亲的眼睛看着我。停下。”詹姆靠在墙上。“当天,他在王座旁发现我和身旁的疯王尸体,就是这么凝视我的。他叫我弑君者,违誓者。然后每个人都有样学样地叫。‘弑君者’!‘弑君者’!仿佛这是我的名字!”詹姆勾了勾嘴角。“疯王把自己的父亲活活烧死,眼睁睁看着兄弟为救父亲被烟火呛死。他竟然怪我杀了这样的王?简直岂有此理。”他歪了歪脑袋。“你觉得合理吗?”


“我父亲是个好人。”艾莉亚冷眼相对。她很维护奈德史塔克。正常。要不她就不是艾莉亚了。“他是个公正的人。他以理度人,从不感情用事。”她说。
  

詹姆笑了。“是的,正直的奈德史塔克,真他妈的荣誉使者化身。你说,要是你父亲处在我的位置,又当如何?”他身体前倾。“若他当日站在疯王身边,父亲洗劫着城市......他会听从王的指令要了父亲的命么?刚正不阿的奈德史塔克会接下那道圣旨吗?”
  

史塔克女孩一言不发,攥紧小小的剑,好像站在面前不是个残废的落魄人,而是洪水猛兽。阵阵眩晕袭上来,视线渐渐模糊......啊,是喝多了吧?詹姆想。

  

“也许他会遵旨的。他可能会说‘责任凌驾家人之上。’”詹姆说。“他也许会说‘我得服从我的王’。但如果......如果疯王让火师用野火屠城呢?疯王在城市各处储存了野火,足以摧毁君临,干掉不幸在场的一切生灵。若疯王要杀掉君临无辜的男女老少,你父亲还会衷心依旧吗?”詹姆盯着少女。后者仿佛被人夺了舌头,呆呆看着他。“为了满足他的王,当个忠心臣子,奈德史塔克会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些人白白死去吗?这就是他所谓的正直和正义?”

 

“当时是这样吗?”她打破沉默,柔声问。“疯王要屠城?”
  

“哈,可不是嘛。疯王最喜欢看着东西燃烧殆尽。他总是乐在其中,笑得可高兴了。尤其是烧死敌人时。”詹姆的笑没有任何欢乐的意味。“我真不晓得你父亲会怎么做。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。在火师踏出房间前,我把他干掉。然后,把剑深深刺穿阿里斯的身体。他全然没有防备,对他来说,自己的死是件遥不可及。他没喊疼,嘴里不断念叨着‘烧死他们!烧死他们!’”詹姆几乎吼了出来。“于是,我划破他的喉咙,让他闭嘴。”
  

“若你杀死国王是为了拯救君临,为何不如实告诉我父亲?”艾莉亚问。“他会理解的。”


"他会么?”詹姆反问。“我不这么认为。发现我的那一刻,奈德史塔克已经给我贴上了标签。那种彻底的鄙视,哈,你没看到他那样子。他觉得我该为自己的罪行受惩罚。我的罪行!? 他举兵起义推翻国王是天经地义,而我杀了他,反倒成了千古罪人?成了卑鄙无耻之徒?”詹姆歇斯底里地笑了一声。“狼没有审判狮子的权利。”

 

急火攻心,詹姆眼前一黑,霎时天旋地转。艾莉亚瞪大双眼,看着他直挺挺倒下,宛如破碎的玩具。待詹姆回过神,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。


女孩奔到他身畔。“詹姆爵士,您发烧了。应该是伤口感染。”她兀自咒骂了一声。“等着,我这就去找大夫。”她紧紧抓住他肩膀,几乎把他弄疼。以命令的口吻说:“不许死。”

 

然后,她旋风一样走了。詹姆躺在地上听着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。四周一片寂静。


让我死吧,詹姆想。我失去了一切,活着有何意义?若世上真的有神,就让我接受审判吧。若是有神,我会唾弃他们。

  

就让我死吧。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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詹姆没有死。当他恢复意识,铺天盖地的疼痛袭击了感官。派席尔正在锯掉残肢的手腕。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,避免他咬断舌头。他在疼痛和滚烫中咆哮着,叫喊着。
  

当疼痛消退,詹姆时醒时睡。有时他看到弟弟的脸,有时是姐姐的。有一次,则是父亲的背影。他正和那史塔克女孩说些什么,具体内容听不清。女孩以史塔克招牌的灰色眼睛直勾勾望着他,带着一丝叛逆。


不许死。
  

她好像给他下了诅咒。詹姆求死不得,在间断的梦境里无力沉浮。他看见了战争,看见了牢笼,看见罗柏史塔克巨大的冰原狼猛咬着他的喉咙。


他梦见自己把布兰史塔克推下高塔。男孩坠落的当儿把他的手扯了下来。


他梦见铁王座,和坐在上面的疯王。烧死他们,他尖叫,烧死他们!

  

詹姆想让他闭嘴,但他失去了宝剑,丢失了挥剑的手。熊熊烈火席卷走廊,碎石纷纷掉落。生灵涂炭,惨叫四起。他看见疯王的脸被火焰烧毁,脸上肌肉剥落,还疯癫至极地大笑。宝座室在烈火中销毁,詹姆孑然一人矗立废墟之上。

 

头顶的天空中,群龙飞舞。
  

烧退,意识回归,他看到父亲站在房间角落里看着他。

 

“你彻底醒了吗?”他问。

  

詹姆点头。
  

“很好,”泰温说。“别把自己的命当儿戏,我不想看到第二次。”

 

这是父亲的命令,他喜欢发号施令。詹姆没法反驳或说话。他浑身软绵绵的,仿佛被抽干了力气,只能干点头。

 

艾莉亚史塔克似乎真的把他咒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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