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游者

墓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

狮群中的狼 29

第二十九章 凛冬的第一年


艾莉亚不明智的爆发过去两天后,初雪降落,君临很快被白色覆盖。没多久,雪就融化了,却提醒了众人,冬日即将来到南方。感受冷风的刺骨,艾莉亚躁动的灵魂似乎放松了些,这个不错的慰籍。当畏寒的南方人躲进屋里,她独自坐在外头看雪。


深深呼吸,她想到了临冬城,思绪迷失在遥远的家乡。


接下来几个月,雪越下越频繁,空气也越发寒冷。城堡城墙边,雪堆渐起,一经疾风吹散,皑皑白雪四处飞。艾莉亚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雪堆,时不时出去散个步,把脚印留在白色旷野中。


这段时间里,她和泰温没说过一句话。


朝廷上,她经常在托曼身边看到他。托曼关心并处理着黎民百姓的疾苦,他从旁指导;登基第一年就遇上人生的初次凛冬无疑是个挑战。当托曼被问倒,想不到解决方案,泰温就出手援助。


这是他们唯一见面的地方。他不再把她叫到首相大厦。虽然没采取报复手段,却对艾莉亚视若无睹,当空气。


艾莉亚非常喜欢君临的冰天雪地,但冬天在她心头唤起了一阵奇异的孤寂。不久前,她还有提利昂和雪伊相伴。如今两人相当于私奔了,还把布劳恩和宝德里克也带走。


起初,当雪还新鲜,托曼偶尔会出去看雪花(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)。艾莉亚有幸捕捉到那惊喜的表情。王冠,以及生命中一系列骤变使少年沧桑了不少,笑容罕见。然而,艾莉亚时不时还能瞥见昔日王子的童真。


“如此美丽的东西竟能带来这么多麻烦。”托曼说。“我听说,北方连夏日也下雪呢。"


"的确如此。夏日的飘雪是我最想念的东西之一。" 


"那一定冻彻肺腑吧。真不知道北境人是怎么忍受的。"一阵冰冷寒风刮过,托曼瑟瑟发抖。


“我们是铁打的,陛下。”艾莉亚笑着说。“热血会为我们保暖。”


“多数人都无法靠血液保暖。”托曼说。“祖父说,冬天一到,问题就会接踵而至。七国将死伤无数,饥寒交迫。他说这是必然的。”


“要是我们北境能保住子民,南方也一定行。”艾莉亚小声说。“泰温公爵还是一如既往地悲观啊。”


托曼看了她一眼。“你和祖父是不是有了什么......争执?”


艾莉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心无旁鹜看着眼前的灌树篱笆。“何出此言?”


"怎么说呢,这几天他似乎格外冷冰冰,我都不太敢跟他说话。瓦里斯在御前会议上提了一次你的名字......他似乎挺生气的。"


"我们之间没什么。"艾莉亚说。"您什么都无需担心,陛下。我能自己处理。"


"您要如何处理?"


"我就一直避开他,直到他忘了这件事。"


"我觉得祖父是个不会遗忘的人。"


"那我就继续避着他,直到他老死,到时候就无需担心了。"


与托曼的对话让艾莉亚心情舒畅了些。但随着冬日逼近,大雪飘落君临,他们渐渐减少接触,乃至数月未说话。托曼忙得焦头烂额,没时间到花园散步。冬风对他一个出生在夏季的男孩而言,几乎无法承受。


冬天一来,花朵都枯死了。本土的花朵奄奄一息,从高庭运来的那些也蔫了。奥莲娜夫人一行人在初雪过后着手准备归程。离开前,她在庭院里和艾莉亚碰过一次头,小聊了会。


"认识你是件高兴的事,史塔克小姐。"奥莲娜说着,用布满皱纹的双手握住艾莉亚的手。"你对这地方有一种有趣的影响力,没法留下观看后续发展实在可惜。”


“与您一别,我也甚是可惜。”艾莉亚说。


“哦,我可不觉得你会在乎我的去留。”奥莲娜说。“玛格丽倒是喜欢你。她希望把你许配给洛拉斯,我也觉得这是个好想法。”


艾莉亚极速眨眼。“我......什么?”


“哦,我和玛格丽只是随口说说,你不可能听说过。”奥莲娜说。“泰温公爵果断把这想法连根拔起。必须说,那老狮子把你许配给他儿子......”她拍了拍艾莉亚的手。“是我意想不到的事。”


我也没料到,艾莉亚想,不知他现在后悔了么。


“不管怎么说,这婚事确实把你放到了理想的位置上。”奥莲娜说。“如今,你在城堡里已经掀起不小的波澜。等你当上兰尼斯特夫人,便会拥有翻云覆雨的力量。”


艾莉亚嘴角抽搐。“谢谢您......奥莲娜夫人。您太客气了。”


“我可不是奉承你,只是说出事实。”奥莲娜说。“继续保持状态青云直上吧,艾莉亚小姐。别把一手好牌打烂。”


艾莉亚目送提利尔的篷车离去,想着奥莲娜夫人的话。我不会已经把牌打烂了吧?她苦笑。


入冬一个月,花园变得非常空荡,艾莉亚独处的时间猛增。唯一能理解她的寂寞的是詹姆。退出御林铁卫后任务一下子没了,闲余时间一大把。姐姐和弟弟都不在身边,谈得来的也不多。


于是,冬季的几个月,他们几乎是在彼此的陪伴下度过的。这令两人吃惊,想来算是同病相怜吧。共处的时间基本在练剑打斗。对他们来说,这是逃避现实的好方式;况且爵士和小姐迫切想要变强。詹姆左手的剑术越发精进。艾莉亚的剑法也有了质的飞跃。她不可能拥有詹姆那般力量,但学会了善用自身优势。


初雪后三个月,艾莉亚第一次来了月事。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,身下一片殷红,肚子剧痛难忍。好在她耐痛能力不差。快速起身,把沾血的床单剪掉,换上干净衣物,把肮脏布料包好。之后,她得找个地方把它们烧了。


流血对艾莉亚来说是小菜。十五年来,她时不时受伤流血。但经血不一样,它意味着她是个女人,能生孩子了。


掩盖这个事实没什么用。毕竟瞒得过初一,瞒不过十五。泰温公爵打把她成年后推进婚姻殿堂,这不会改变。但她不愿给他任何理由提前婚礼。这是她作为艾莉亚史塔克的最后一段自由时光了。


幸运的是,泰温目前还在和她冷战,什么也不必知晓。


艾莉亚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管经血叫“红花”(red flower)。仿佛形容着什么优雅精致的玩意。月事才不是这样呢。它污秽、疼痛,极为不便。期间,艾莉亚精力减半,偶尔还有难受不堪。也就是说,虽然她瞒得过多数人,在詹姆面前却无所遁形。


“你脸色有点苍白。”某天下午,当艾莉亚踉跄着脚步艰难躲开他的招数,詹姆说。“要坐下休息么?”


“不用。”艾莉亚小声说。“我没事。”她试图试图向他出击。他躲开后,她险些失去平衡。詹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。


“你确定没事?”


艾莉亚低声咒骂了一下。“好吧, 就一小会。”


她大步走开,靠在墙边坐倒在地,顿时轻松了许多。天啊,怎么好像被捅了一刀一样难受?


“你得去看个大夫。”詹姆指出。“这很反常。”


“不必了。”艾莉亚说,音量有点不自然地大。“我是说,没必要那么麻烦。我保证不是什么要紧事。”


詹姆长长地端详她,点了一下头。“啊,我明白。”


“你不可能懂。”艾莉亚小声说。


“我可能不是女儿身,但对女子的身体还是有些了解的。”詹姆说。“其实你大可休息一天,何苦逞强。”


“师傅说,训练要持之以恒。”


“呃,他说这话的时候你还不会每月流血。”


艾利颤巍巍吐出一口气。“别......说出去。”


“我不会的。”詹姆说。“若你是在担心父亲把婚礼赶上议程,放宽心吧,他早有打算。人家把每件事算得准准的。若他真要赶,我们早就成婚了,不会到现在还没动静。”


艾莉亚点点头,一只手穿过棕发。


“你跟他说话了么?”詹姆问。“那天之后。”


“没有。我们都在极力避开对方。一直以来,我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的底线,那日不仅触到逆鳞,还挑衅了他。若他先前曾对我高看了几眼,如今大概不是这回事了。”


“我可说不准。”詹姆说。“你能安然活到现在就是他重视你的证据。”


时光飞逝,艾莉亚习惯了月事带来的不适和泰温公爵的沉默。冬日没有众人预测的严峻,还有人认为春天会提早到来。反对派说,即将到来的必然是“假春”,之后七国会陷入更严酷的冬季。然而,虽气温回升不少,疾病比寒冷更为瘆人。


他们说,这是“长夏之疫”。一众疾病,如可怖的咳嗽、高烧,和死亡不断剧增。上一个夏季过于漫长,使人们抵抗力下降,病体难愈。孩子们尤其容易生病。数以千计的人死去,经历初雪的孩子们存活率尤其可怜。


连大人也无法免疫。宫廷上有些公爵和夫人们不治身亡。国王的刽子手也染病死去。听到伊林派恩去世的消息,艾莉亚止住上扬的嘴角。名单上又划掉了一个名字。她想象着其他人的死亡。宝利弗、猎狗、魔山等等。他们远在触之不及的地方,她想象疾病的爪牙把他们撕裂。如此一来,她的清单会短上许多。只有两位是确定活着的。


瑟曦兰尼斯特


泰温兰尼斯特


艾莉亚没有染病。她是身在南方的北境人,这点冷对她来说算不上小菜一碟,但也无法造成什么致命伤害。然而,瘟疫在北境猖獗地肆虐。严寒中,长夏之疫掠夺了很多孩童的性命。


初雪过去数月,艾莉亚收到一封来自北境的信。派席尔大学士送信时,她和詹姆在一起。拆开信封前,不详的预感在心头笼罩,信封未拆,肚子里沉甸甸的感觉难以忍受。


读了三遍,字词才在她脑海里形成意思:"长夏之疫"在临冬城出没,把瑞肯带走了。


瑞肯。她的弟弟。她与珊莎离开临冬城时,他才六岁。艾莉亚已经将近四年没见过他了。他应该九......不,十岁了。挺过了人质生涯,凛冬却要了他的命。


太残忍了,艾莉亚不愿想这个问题。


第四次读信时,艾莉亚坐倒在地上。想象中最坏的情况发生了,无可逃避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她尽力忍住,不让它们掉落。


“艾莉亚小姐?”詹姆走了过来。“你怎么了?”


艾莉亚把信递给他,让他自己看。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控制不住。詹姆安静默读。


“瑞肯?”他呢喃。“最小的那个?”


艾莉亚点点头。


“您节哀。”詹姆说。


“离开临冬城时......他哭着让珊莎和我不要走。”艾莉亚小声说。“我叫他不要哭,说我们会再见的,傻子才哭呢。我不知道竟然会......”两滴泪水扑簌掉落,她匆忙擦干。


“你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。”詹姆轻声说。“没有人能猜到,事情会搞得这么砸。”


“我答应过他会再见的。”


“没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不是你的错。”


艾莉亚抬头看着他。詹姆说得不错,但她仍十分愧疚......她在君临太久了,应该早些回家看看的。如今阴阳两隔,说这些都太迟了。“我得回家,詹姆,我要回去扫墓。”她狠狠咽了一下。“我得给弟弟服丧。”


詹姆长长地凝视她。“坦白说......我们和北境早已讲和,你回去看看应该没什么大碍。”他叹了口气。“但这里不是我说了算。”


君临的确不是詹姆当家作主。艾莉亚双手托着头颅。“干!我得亲自去问他,对吧?”


詹姆发出突兀而忧伤的一声笑。“是的,艾莉亚,你得跟他谈谈。”


艾莉亚已经将近一年没攀上首相大厦的楼梯了。她在楼梯底踌躇了一会,看着蜿蜒曲折的楼梯。这条路她走过几回? 多到数不清了吧。当她刚抵达君临,父亲占据着这房间,她爬了几次楼梯去找他。过去三年里,泰温公爵变成办公室的主人。她只在兰尼斯特家主需要的时候出现,不会主动去找他,因为她是人质。


人质不该对劫持者畅所欲言。但她的口无遮拦令他乐在其中。在他的有意无意的允许下,她越发大胆,保留了心直口快的个性。


然后,她彻底越界了。她不止一次想过,泰温为何不揭穿她的伪装,把她丢到狮群中,接受弑君的审判。这念头一定闪过他脑际,为什么要放过她?


十一个月后,她再度站在楼梯底,有个重要祈求要启齿。提利昂风波把泰温所有好意耗罄了,现在实在不是要恩典的时候。


艾莉亚深吸一口气,开始爬楼梯。她已经犹豫太久了。


进入房间时,泰温在写信。(他当然在写信,每天从早到晚做的不就是这个么。)房门被推开,咯吱作响,但他没有抬头。艾莉亚站在房间中央保持静止。等待、观察着他。


泰温素来喜欢让沉默长久持续。但这段沉寂是艾莉亚经历过最长的。沉重压迫感在空中发酵,她差点抑制不住脚上的小动作。这不就是小孩犯了错的心虚表现么? 艾莉亚鄙视自己。不能示弱!她强迫自己坚强,平定心湖,把身体站成雕像。


与此同时,她压低目光,提醒自己:今天是来求人的,务必把姿态放低。她盯着泰温的桌子,不愿看他。提利昂的席瓦斯立在桌边,是那块破碎国王。她不知泰温为何留着它。


“你想怎么样?”泰温终于问。寂静骤然被打破,艾莉亚小吓了一跳。她把目光从棋子身上掰开,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她。


"我......今天前来,是为了......"声音一点底气都没有,她在心里默默咒骂自己。"我有个请求。"


泰温没有作声,但也没叫她滚蛋。他的表情莫不可测。


"我刚接到消息,最小的弟弟病逝了。"艾莉亚继续说。"长夏之疫带走了他。我......"她坚定心神,硬着头皮往下说。"我想回家看看,就一会儿。我已经四年没回去了,总得给弟弟扫墓吧。"


他依然没说话,望着她的眼神波澜不惊,似乎在考虑这个请求。然后,他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,继续埋首信件。


艾莉亚咬牙。他分明在玩她,这使她怒不可遏。弟弟死了,她可没兴致玩游戏。但她不能对他撒野,那是自杀。她还不至于如此气血上头。"我的大人,我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。我会回来的。不过,拜托您......"寂静蔓延着,时而被羽毛笔划过纸面的摩擦声打断。"若您还在为十一个月前的事怪我,我向您道歉。当时那些话----"

 

"你毫无悔意。"他打断她。"道歉只是因为走投无路,仅此而已。实际上,你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做错。"艾莉亚张嘴欲反驳,但他接着说。"这不重要,我会让你回去的。"


艾莉亚吃惊,眨眨眼。"真的?"


"没错。"泰温说。"詹姆会陪你一道回去,我也会派一些家庭保镖护送你们。"


"也确保我乖乖回来。"艾莉亚说。"但是......让詹姆跟我一起回去...是不是不太......"冒险了,言外之意。


"你们若动他一根寒毛,就是对我的宣战。你哥哥应该不至于无脑至此。"泰温说。"要是他实在控制不了情绪,还有你坐镇,不是么?"


艾莉亚点了一下头。她不会挑起战争的。泰温有更多同盟和资源。连远去的凛冬都对他有利。如此一来,他的优势北境望尘莫及。


"就这么定了。你回到北境,待上两周,然后启程回来。届时,就是你的十六岁生日。婚礼会在回来后举行。"他正好写完了信,小心折好。"听明白了么?"


艾莉亚点头。"是的,大人。"


泰温封好信递给她。"把它带给你哥哥罗柏。我不希望它落入其他人手中。"


艾莉亚点头,接过信。"我会的。"


"很好。"泰温朝门边点点头。"你可以走了。"


艾莉亚没有多待一秒。她没什么好说的。在男人改变主意前,她飞速跑出去,冲下楼梯。脱离他的视线后,她吐出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她从未听过泰温如此淡然的语调,仿佛之前的争执被彻底埋葬了。但艾莉亚知道,这只是幻觉。兰尼斯特锱铢必较。


这些都不关紧要。即将到来的婚事亦无关痛痒。重点是:寄人篱下这些年,艾莉亚终于要回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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